五十米深蓝

五十米深蓝

文/云宽

插图/夏诺多吉

夕阳最后一点余晖熄灭在天际的时候,一头大象的灰色身影一闪而过。秋子珊搭乘的吉普车在椰树丛中弯来绕去,最后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。眼前是一幢粉色的三层小楼,墙皮有几处剥落,看起来建了有些年头。秋子珊下了车,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条,抬头仔细核对着门牌号码。这就是她要找的鸽子岛上的家庭旅馆。前台,胖胖的老板娘接过证件为她办理入住。秋子珊问:“有没有一个叫方识的中国人住在这里?”“他早就不住这里了。”老板娘抬起头,将钥匙递给她,“他搬去镇上了,明天早上你可以去鱼市找他。”谢过老板娘,秋子珊接过钥匙顺着楼梯走上三楼她的房间。窗外,暗色的树影之中有什么动物的眼睛闪着光,像坠落的星星。一阵又一阵潮润的风穿过窗棂朝她脸上扑来,蔚蓝色的大海她眼前铺展开来。湿热的空气,恣意生长的植物,海洋的呼吸声,一切都显示着这里浓郁的热带属性。这里是斯里兰卡小镇亭可马里。翌日清晨,秋子珊从鸽子岛乘车返回亭可马里镇上。鱼市位于海边,离巴士站不远,她决定步行过去。秋子珊是国内某知名大学的海洋生物学硕士,她的导师研究的是抹香鲸。但是抹香鲸可以下潜到三千米深的海底,任何潜水设备都无法到达。所以研究它们的唯一办法,就是趁它们上升到表层水域时再进行。秋子珊千里迢迢来到印度洋上,就是为了学会自由潜水,拍摄抹香鲸的影像资料。而方识是当今世上最优秀的自由潜水员之一。来斯里兰卡之前,秋子珊搜索到一些关于他的报道和为数不多的照片。其中一张是他坐在船边准备下海,那已是五六年前,他还不满20岁,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水波流转,比身后的大海更动人。早晨的鱼市很热闹,大大小小的鱼虾被放在箱子里,摆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供人挑选。没费什么力气,秋子珊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方识。他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袖、短裤,皮肤被晒成蜜色,肩膀宽厚,手臂上有若隐若现的肌肉,实打实一副运动员身材。秋子珊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卖鱼,难道是副业?“请问,你是方识吗?”她开口,声音像盛夏的雨滴。方识很久没有听到过中文了,惊奇地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。她戴着一顶软塌塌的草帽,穿吊带衫和牛仔短裤,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游客。但一种本能的抗拒还是涌上来。秋子珊在他警惕的目光中主动说明来意:“我叫秋子珊,我想找你学自由潜水。”方识却一口回绝:“不行。”秋子珊愣了愣,不甘心地追问:“为什么?我会付学费的。”“不是学费的问题。”方识顿了顿,又道,“我之前受了伤,现在没办法再进行潜水活动了。你找别人吧。”秋子珊只好悻悻地离开。但很快,她又折了回来,蹲在方识旁边,像他一样帮客人挑鱼、找零钱。见状,方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没再说什么。等方识收摊回家,秋子珊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。她主动套近乎:“听说斯里兰卡的街道上有很多梅花鹿,怎么一只都没看见呢?”“这里的温泉很有名,你有没有去过?”但不管说什么,方识都置若罔闻,自顾自地向前走。“你怎么走这么快?你等等我啊,我的腿没你的腿长。”闻言,方识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,转头瞥向身旁的秋子珊。天气燠热,加上一路追赶,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方识轻轻叹了口气,他不是故意的。但随即他便放慢了脚步。之后路过一家水果店,他走进去买了一只冰镇椰子塞给她。秋子珊的眼睛亮了亮,以为他接下来就会答应教她潜水了。谁知方识说:“谢谢你帮我卖鱼,我们扯平了,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。”秋子珊并未轻易放过方识。她买了一大袋巧克力,去鱼市上找和方识相熟的小孩子打听,问他为什么不再潜水。对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,惊奇地反问:“你说的是真的吗?原来他以前这么厉害啊!”秋子珊无语,躺在床上冥思苦想,最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她退掉了旅馆,在方识家附近找了一个新的住处。每天天不亮就跟着渔民出海,那时蓝白色的渔船尚裹着浅浅的夜色。见到方识,她会将眼睛弯成月牙儿,灿烂地笑着打招呼。第一次看见她出现在船上时,方识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,对她的热情视而不见。她倒也不在乎,跟着拉渔网、分箱,再把沉甸甸的一箱鱼转移到岸上,当场加工处理。滴滴答答的水渍和鱼鳞沾了她满身。渔民拍着方识的肩膀用当地语言夸奖她:“你有个能干的女朋友。”“她不是我女朋友。”方识纠正道。然后他走近秋子珊,疲惫地揉揉眉心,“我说了,我已经不能再潜水了,你何苦来这里做这些无趣的工作呢?”“你不用骗我,我查过你的资料,根本就没看见你受伤的消息。”秋子珊抿了抿唇,“况且,我不觉得这些工作无聊。”方识被揭穿,不再争辩。他发现秋子珊似乎真的对打渔乐在其中,没有丝毫抱怨。真是稀奇。他这样想着,开始以点头回应她热情的招呼。不过,当秋子珊第一次敲响他家的门时,他还是吃了一惊。“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?”秋子珊故作神秘:“秘密。”“又拿巧克力哄骗小孩子了吧?”伎俩被识破的秋子珊干巴巴地笑了几声。这人真没劲儿,芝麻大点儿的仇都要报。她举起手中的食材晃了晃,趁机转移话题道:“我是来贿赂你的。你应该很久没吃过火锅了吧,今天吃火锅怎么样?”“我在睡觉,你自己吃吧。”“都五点了还睡觉,你晚上——”话未说完,那扇杏黄色的木门已经被关上了。一个小时后,方识是被香味引诱醒来的。他从床上坐起来,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,注意到家里的窗帘被人拉开了,最后的天光透进屋子里。他循着香味走进了厨房。不大的方桌上摆满了各式蔬菜和肉片,中间一只锅子里滚着诱人的红汤。秋子珊正在调蘸料,看见方识,笑盈盈地说:“你醒啦,正要去叫你呢。”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方识皱皱眉。“走进来的呗。”秋子珊机灵地眨眨眼,“你的门又没锁。我怕你醒了没东西吃,就进来了。”方识想说自己不饿。这几年他一直是一个人,也没有心情认真煮饭,都是应付着过来的,倒也不觉得难过,只是眼前香气四溢的火锅实在勾得他口舌生津。想了想,他还是乖乖坐到了桌边。终于可以大快朵颐,秋子珊心急地捏起一只虾就往嘴里送,毫不意外地烫到了舌头,虾也随之掉落,白裙子顿时印上一块难看的红油渍。她忙起身去厨房。“你家的洗涤剂放哪里了?”“在墙上柜子里吧。”“我够不到。”秋子珊踮着脚,伸长了手去摸那只瓶子,“你能帮我——”正说着,身后一个人影贴了上来,长长的手臂越过她的头顶,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洗涤剂。秋子珊却突然僵在原地,她发现自己正缩在他手臂形成的环里,就像被他抱在怀里那般。因为常年在鱼市工作,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咸味,是大海的味道。这般过分亲密的距离令她羞得两颊飞起两朵红云。幸好方识把洗涤剂递给她就回去吃饭了。她把洗涤剂抹在裙子上,揉了半天,那红色才消下去。自此以后,秋子珊总是隔三岔五不请自来,准备丰盛的晚餐和方识一起吃。但其实除了火锅,秋子珊只会洗菜、刷碗,真正下厨的人通常还是方识。“还说贿赂我,我看你是把我当成你的私人厨师了吧。”方识忍不住揶揄她。“不敢不敢,我可没钱付你工资。”方识翻个白眼。虽然她爱贫嘴,但他不得不承认,如果不是她,他会一如既往地应付一日三餐。想到这里,他的嘴角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。这期间,他们天南海北地胡侃,唯独没再提过自由潜水的事,两个人好像都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有天夜里吃过饭,方识带着秋子珊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野沙滩,说这里有很多海龟产卵,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小海龟破壳。秋子珊顿时兴奋起来,眼睛亮晶晶的,像月光下的大海。然而远远地,他们就看见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。仔细看去竟是在偷挖埋在沙子底下的海龟蛋,有些裸露在表面的被踩破了,他们也不管不顾。秋子珊义愤填膺,她平生最恨这种人,于是想都没想就从礁石后面跳出来,横眉立目,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: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两个男人见只是个小姑娘,正眼都不瞧她一下,继续挖坑。秋子珊也不敢硬抢,怕把蛋摔破,可言语恐吓并未起多大作用。心下正焦急,方识终于出现了,他冷静地警告那两人:“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海龟保育中心,他们正在赶过来。另外我还报了警,你们现在放下海龟蛋从这儿离开还不算晚。”那两人见确有几个人正急匆匆赶过来,左右权衡过后乖乖放下书包溜走了。随后方识转向秋子珊,无奈道:“你解决问题都这么粗暴吗?”秋子珊却冲他粲然一笑:“不是有你吗?怕什么?”说着,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一书包海龟蛋,重新埋了回去。她的话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和对方识天然的信任与依赖。说者无意,可方识却有瞬间的愣怔。看着她小心轻柔地埋海龟蛋的样子,方识的心如同被绵软的云包裹住,也变得温柔起来。正值旱季的斯里兰卡阳光炽烈,海风一吹,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大张着,贪婪地呼吸海的味道。两人照例每天捕鱼卖鱼,就在两人都以为他们或许会这样耗完一生时,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。秋子珊被刚捞上来的螃蟹夹到了手,痛得惊叫一声。她试图扯开它的钳子,却被越夹越紧。方识连忙制止她,将螃蟹放进水盆里,过了一会儿它就慢慢放松了力道。秋子珊的手指丝丝地渗着血。方识忍不住责备:“你是不是傻啊?这点常识都不知道!我动作再慢一点你的手就别想要了!”骂归骂,他还是立即取来药箱,小心翼翼地给她处理伤口,进行冷敷。秋子珊眼角噙着泪花,痛得倒吸凉气。方识瞥她一眼,重重地叹了口气,劝说道:“你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,这次只是被夹了手,下次再出什么意外,我可负不起责任。”“我又没要你负责,是我自愿的。”秋子珊小声嘀咕。话一出口,她才觉得怪怪的,禁不住红了脸,忙转移话题道:“我就是不明白,你为什么不再潜水了?就算是为了帮助我完成研究也不可以吗?”方识移开视线,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,他的喉咙动了动,最后说了一句:“对不起。”那天两人没再说过话。秋子珊明白方识是不会答应她的,但她没有多少时间耗下去,便决定去找其他人。于是她没有再来找过方识。他想,她大概是回国了。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,真是没良心,好歹……也一起吃了那么多顿饭呢。洗菜的时候方识这样想着,发了好一会儿呆,待回过神来便突然失去了做饭的兴致。她突然的离开,就像她突然的出现,都让方识感到措手不及。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之前秋子珊在的时候,总会围着方识问东问西,连看见一只海鸥落在甲板上都要兴奋地大叫,好奇得像个小宝宝。那时他只觉得她话多聒噪,如今没有人和他贫嘴了,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日子竟如此漫长而无趣。就这样,再有秋子珊的消息时,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的事了。亭可马里蔚蓝的海每年都会吸引大批潜水爱好者,特别是鸽子岛附近的海域,更是自由潜水的胜地。当地的潜水俱乐部每年都会组织潜水比赛,冠军可以免费享用海鲜盛宴。渔民们喜欢看热闹,便问方识是否要同去。“听说你女朋友也会参加这次比赛。”对方眨眨眼,“她在俱乐部学习自由潜水,这次比赛就由她所在的俱乐部主办。”女朋友?秋子珊?他还以为她回国了,原来就在斯里兰卡学潜水,竟一直不来找他。方识这样恨恨地想着,心中各种情愫交织,都没顾得上纠正渔民的用词。他没有像往年一样拒绝,而是说:“那就去看看。”比赛那日天气晴好,海面无风无浪,海水能见度达几十米,非常适合潜水。方识却找到秋子珊,对她说:“不要参加比赛。”语气里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味道。秋子珊不解地望向他,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她的影子。他说:“潜水比赛太危险了。”她笑了笑,一侧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,答道:“我知道,我会小心的。”说着推开更衣室的门,不给方识反驳的机会。很快轮到秋子珊上场,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潜水服,脚上是宽大的脚蹼。随着裁判做出倒数的手势,她有规律地吸气、闭气,随后扎入海中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方识只好跟随裁判一起数着时间,等待秋子珊从水中出来。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,仍不见人影。那一刻,方识忽然全身冒冷汗,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。他看了一眼平静的海面,跟着跳了下去。顺着比赛的绳子向下潜了十几米,他就看见了昏厥的秋子珊。她绵软地漂在海里,如同被人遗弃的布娃娃。电光石火间,有什么东西在方识的脑袋里轰地炸开,嗡嗡地鸣响着。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对潜水的恐惧。但他顾不得这些不适,立即游近秋子珊,将她拖回到水面。岸上,专业的救援人员在争分夺秒地对她进行救治,他使劲掐着秋子珊的人中,一边大声喊她的名字:“秋子珊!快点醒过来啊秋子珊!”日光朗朗,照着她苍白的面孔,两道鲜红的血迹从鼻孔中缓缓淌出,刺得方识有一瞬间的失明。恍惚间,眼前的女生清秀的五官变得模糊起来。方识只觉天旋地转,什么都听不到,什么都看不到了。世界只剩下眼前溺水昏迷的女孩儿。在他背后海天相接的地方,夕阳正在沉下去,烫红了整片天空,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。秋子珊醒转过来时,躺在方识的房间里。墙壁是灰绿色的,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方形的亮光。那日所幸发现得及时,她只是流了些鼻血,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。此刻,方识正守在她的床边,右手托着脑袋沉沉地睡着。他脸上被阳光投下柔和的阴影,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。此时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和暴躁,他看起来像小男孩儿一样干净。秋子珊忍不住想摸一摸他的睫毛,才伸出手去,方识醒了。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,她一下子心跳如雷,慌忙装作要拿床头的香蕉。方识掰下一根递给她,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,目光灼灼。秋子珊被盯得有些不自在,在床上扭来扭去。方识挑了挑眉毛,问:“不舒服?”“没、没有。”他点点头,又问:“午饭想吃什么?我去做。”秋子珊从来没见过如此温柔的方识。过去即使是关心她,他也是皱着眉头不情愿的样子。她原本以为他会冷哼着骂她,责怪她不听劝告,可他居然什么都没说。这反倒让秋子珊有些坐立不安。想了想,她支吾着开口:“我……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,我只是比平时多下潜了两三米而已……对、对不起……”方识依旧盯着她看,她目光闪烁,像做错了事的孩子。能把她救回来,他高兴还来不及,又怎么忍心责怪她呢?“没关系,只是个意外。”他轻轻地说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再休息一会儿吧,我出去买点儿东西。”他留下一头雾水的秋子珊来到海边,眯起眼睛望向海天相接的地方,尘封已久的回忆缓缓打开。十岁起,方识就接触了自由潜水,他喜欢这项运动,也非常有天赋。就像《碧海蓝天》里的雅克一样,他更像一条鱼而不是一个人。年纪轻轻他就接连打破了多项世界纪录,成为最受瞩目的自由潜水运动员。认识嘉嘉是在大学的时候,她因为他,也爱上了潜水。两个人经常一起参加海洋环境保护相关的公益项目,呼吁大家爱护海洋,敬畏海洋,很快就被传为圈内的佳话。原本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,命运却向他们开了个玩笑。两年前,嘉嘉参加潜水比赛时,浮力袋没有彻底膨胀,导致上浮速度变慢,她在水下40米处开始昏厥,最终没能抢救回来。有些八卦报纸趁此大做文章,有意无意地传达出是方识害死了嘉嘉的意思。久而久之,方识自己也认为是他害死了嘉嘉,为此委实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。他把前来采访的记者打出门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谁也不见。他生平第一次后悔接触潜水,后悔让嘉嘉学会了潜水。那曾让他热爱的运动,如今变成一柄利刃刺向他的心脏。从此他便再也没有潜过水了。但直到最近仍不时有记者前来采访,多数是为猎奇和博人眼球,也有人是真心为他扼腕叹息,想求一个真相。可不论哪一种,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伤害。所以当秋子珊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,他才会有一种本能的抗拒。即便后来明白她是真心想学自由潜水,他还是无法答应她的请求。他无法克服的是自己的心。那天看见她跳入水中,痛苦的回忆攫住全身。好不容易有另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心里,让他重新开始认真地生活,他真的害怕像失去嘉嘉一样失去秋子珊。恐惧和不安拉扯着他进入海里,这才得以及时救了她。他是害怕的,愤怒的,担心的。但他更是感激的,庆幸的,如释重负的。方识回来时拎了两只椰子,这是秋子珊最喜欢的食物。他走去房间找她。她窝在床上,接过椰子,抱着喝起来,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电脑屏幕。他心生好奇,凑过去看。原来是一部海洋纪录片,屏幕上是海底美丽多姿,是一片如梦如幻的蓝色世界。曾经,他和屏幕上那群鱼一样,在那个世界里游弋自如。他看着秋子珊认真的脸庞,一时沉默了。察觉到他的目光,秋子珊瞥他一眼,说: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你放心,我不会乱来的。我看这些纪录片,是想用这些美好的记忆驱赶心里的阴影。”“所以,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,如果还是不行,我就回家。”方识听了微微一怔。这个女孩子啊,时而笨拙,时而莽撞,时而一根筋。却比他勇敢。他想起她第一次来他家,把窗帘全部拉开了,她说:“不拉开窗帘,阳光怎么透进来呢?”他懂她的意思,可是无论他还有没有未来,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嘉嘉,无法将她从记忆里抹去。那次事故后,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,仅靠鱼市的工作勉强维持生活,没什么社交和娱乐活动,饭也不好好吃,每天睡得昏天黑地。偶尔失眠,就一个人去海边坐到天亮,看月光泠泠,冰冷地照着人间。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喜欢别人了,但是秋子珊闯进了他的心里,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丝转机,把他从泥里拖出来。开始他是被迫陪着她,后来就习惯了有另一个人在身边的感觉,起居也变得规律起来,从前视若负累的身躯也变得轻盈起来。这一切,对他来说都分外珍贵。其实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,他会重新试着拥抱自己最爱的大海,还有这个海一样清澈动人的女孩儿。不过在此之前,他要照顾秋子珊直至她康复。“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吧,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,我去你家带过来。”秋子珊沉浸在片子里,以为他是要和她同居的意思,吓得呛了一大口椰汁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方识忙上前轻拍她的背,微微蹙眉。“这发展得是不是有点快了?”秋子珊小声嘀咕,脸又红成了樱桃。方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挑眉道:“你想什么呢?我是为了方便照顾你。”“我对你这样发育不良的小女孩儿不感兴趣。”秋子珊闻言,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,又迅速抬起头瞪着方识,气愤地一把拉过被子把自己捂了起来。“你想看也没机会!”方识哈哈笑着出门了,笑意像水面的涟漪,从嘴角荡漾开去,直至全身。他向着秋子珊的住处走去,打算替她收拾简单的换洗衣物和手机充电器,一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,甚至断断续续地哼起了歌。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。他想要永远这么开心下去,想要她永远陪在他的身边。直到他看见桌子上那个蓝色的记者证。他的笑容逐渐凝结在了脸上,他好像不认识“秋子珊”这几个字了。骗子。另一边,方识刚刚出门,秋子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。是主编打来的。他自从收到秋子珊的辞职邮件已经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,但那时她正好处在昏迷中,手机又没电了,无法接听。“我说小秋啊,你又闹什么情绪啊?让你去采访,你怎么还辞职了呢?”主编满心疑惑,声音里还有一丝焦虑。秋子珊毕恭毕敬,态度却很坚决。她说:“主编,我一开始就觉得这个采访不妥,现在觉得更加不妥。我知道很多人都想进我们报社,但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。对不起,让您失望了。”而后就挂断了电话。在秋子珊人生的头二十四年里,她一直过得很随性,没有考虑过自己喜欢什么,也没有考虑过未来。她糊里糊涂地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,又糊里糊涂地找了份外人看起来很不错的工作。别人都羡慕她,可是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,特别是每次和主编想法不一致,都会被说幼稚、天真。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,秋子珊也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妥协。这次采访也不例外。秋子珊觉得都已是陈年旧事,别人或许已经有了新的生活,再去打扰,揭开旧伤疤无疑是一种伤害。主编却说:“你懂什么?这就是读者想看的。”她只好做功课,了解自由潜水,也了解方识。而后便来到了斯里兰卡。然而,当她第二次提起“自由潜水”时,方识脸上那种极力克制的痛苦还是刺痛了秋子珊。她这一次没办法说服自己,她觉得自己就是在做一件错事,于是干脆提出了辞职。但是在这里,她和方识一起,每天与大海、鱼虾和海鸥打交道,看着广阔而神秘的海洋,好像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……和人。她后来仍旧想学自由潜水,是真的好奇和喜欢。只是……要怎么把这些事情告诉方识呢?秋子珊沉思着,就在这时,她听到开门的声音,方识回来了。尾声六个月后。秋子珊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人的面孔,他们脸上都带着期许、紧张和兴奋的神情。她再一次强调:“永远不要一个人下水,这是保证你安全的最好方法。想要顺利下潜,只需要记住四个字——顺其自然。如果你硬要进入海里,就只会迷失自我。记住了吗?”大家纷纷点头。“回去继续练习静态闭气法,下节课学习法兰佐耳压平衡法。再见。”半年前,方识回到家里,将秋子珊的记者证甩在她面前,问她要一个解释。她原本就是要告诉他真相的,只是如今他自己先发现了,那性质就不一样了。她倒吸了一口气,再缓缓吐出,开口将一切和盘托出。方识静静地听完,半晌才冷哼一声,说:“我还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。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悲愤。秋子珊不安地绞着手指,没有为自己过多辩解。她其实对自己也很失望,于是不停地道着歉: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尽管她也知道道歉于事无补。当天她就一声不响地离开方识家,回了国,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彼此。再然后,她考了潜水证,在一家俱乐部里做起了潜水教练。送走学员,秋子珊收拾了东西,准备出海去看鲸鱼。俱乐部门前,有人已经在等她了。他有蜜色的皮肤,运动员般的身材,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阳光。他将一顶头盔戴在她头上,细心地系好带子,骑着摩托载她去了海边。她紧紧环住他的腰,看见蓝色的大海在眼前铺展开来。在两个月前,方识找到了秋子珊,那是她离开后他们第一次见面。他像一股海潮扑面而来,打湿了秋子珊的眼眶。离开他的日子里,她靠着点点滴滴的回忆艰难支撑,偶尔也会设想一下重逢的画面,却无一例外都以苦笑着摇头收场。她觉得他一定不会原谅她了。万万没想到,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竟然来找她了。是方识先开的口:“每次都一声不响地离开,你这离家出走的毛病得改改了。”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她强忍着哭腔问。方识一歪头:“学某人拿巧克力贿赂小孩子咯。”秋子珊破涕为笑。那日天空湛蓝,白云悠悠,像倒过来的海。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日子,比这更好的人了。他曾经因为一场意外痛失所爱,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,他怎么忍心亲手将她推开?所以,他最终原谅了她,也原谅了自己。

感谢你能认真读到这儿

晚安好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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